論火星人與地球人的看展之道( 科幻版)
火星人類學家的考察團抵達了,而且一來就不少人。姑且假設他們就是衝著展名而來。再姑且假設,火星人類學家所受的學術訓練,與地球上的人類學家無太大差別。那麼,當這群異星學者決定離開自己的「火星舒適圈」,動身前往地球並來到新北市藝文中心看這檔展覽時,他們的看展決定至少具備以下幾種可能意義:
第一,撇開是要遵守十四天居家隔離,還是要給予「外交泡泡」的特殊待遇,這些異星學者至少秉持了「看展」這件事,終究還是要肉身前往實體展場的古典精神。儘管策展人張君懿宣稱「給火星人類學家」的線上展區才是主展場,但他們並沒有因此就停留在自己的母星看展。
第二,無論他們搭乘太空船來的路上,在做功課時是否有讀到在100多年前,地球上曾經有一位文豪強烈主張,人就應該要以「漫遊者」(flâneur)的態度,親炙每一個新事物,尊重事物的靈光。至少這群異星學者並沒有覺得,在自家的火星網路上把這檔展覽的所有數位作品、臉書上的展場照,以及座談會的影音紀錄都看過一遍,就算完成這趟田野調查工作了。(這麼做,應該會被火星人類學系給解聘。)
第三,或許他們的決定說明了火星人的科技尚未進步到,遠從至少5千5百萬公里遠的家鄉(最遠點甚至是3億9千9百萬公里)就足以存取地球上的網際網路資料;又或者,他們其實也好奇在地球圈的衛星範圍內,申請這邊的通訊設備來上網瀏覽(儘管這些器材在他們眼中陳舊無比),是這趟異星踏查之旅的「重點懷舊體驗項目」之一。
總而言之,火星人類學家的到來,說明了無論數位化的技術如何日新月異,相關的媒介運用巧思拓展出多少另類的觀展體驗,「策辦展覽」這件事終究意味著,一方面必須為展出之物創造出新的脈絡和場址(site)。另一方面,也必須透過這個新場址,催生出令人想要離開原來的感官舒適圈,並驅身前往異地的動力。據此,火星人類學家考察團在短暫的寒暄後,開門見山就對地球人大潑冷水:
其實不必端出那些你們地球人自認很炫目的數位化展示技術。AR也好,3D掃描器也罷,這些花俏的技術在我們眼裡其實一點都不新穎。我們知道受限當前COVID-19的全球危機,許多展示巧思都是因應時局而生(特效疫苗待會到我們的太空船裡拿吧),但可否向我們好好展示那些足以驅使人們離開慵懶的沙發和電腦桌,願意走向陌生之地的有趣事物就好?地球人啊,你們真的有想清楚過,是什麼吸引我們大老遠跑來這邊看展覽嗎?你們真的明白展覽之所以是展覽的根本理由,是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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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人類學家們的這番提問,對許多地球人而言其實是極度費解的(果真只有火星人,才會問出這麼火星的問題)。特別是對那些早就習慣當代影音串流環境的地球人來說,只要打開任何行動裝置,全世界優秀的影音作品就會立刻向他們飛奔而來;只稍開啟任何一個購物商品網站或食物宅配App,各式生活用品也都會快速送達。總之,如今早就是一個宅經濟當道,或稍微文青一點的說法,可輕易「將世界召來眼前」的年代了。火星人類學家這番堅持著「人必須如朝聖者一般的走向藝術作品」才算數的想法,簡直復古到不行!
但考察團成員們確實是做足功課的。他們很清楚,當前地球的視覺文化正歷經一波巨大的轉變。COVID-19的蔓延甚至起到推波助瀾之效,加快了這股趨勢。如今,許多地球人都活在一個時時刻刻都與龐大的影音資料庫相連結的環境裡。YouTube、Twitter、IG、Facebook…,全都在吸引人們的眼球。但只要有一個影音串流的速度稍慢,地球人就會立刻「轉台」。因為實在是有太過豐富的視聽消費內容可供選擇,不愁沒東西看。這群異星學者都注意到,正因為隨時都與大大小小的屏幕為伍,地球人已深受一種注意力經濟,以及影音加速度邏輯的影響。「加速」不僅成為政治正確,甚至成為一種堅定的價值預設。(其中一位專長體質人類學的考察團成員γ表示,他的研究顯示地球人的大腦確實有資訊負荷量過大、注意力下滑的傾向。但他從頭到尾都堅決否認,考察過程中有綁架任何一位地球人。)但相對的,有一件事在這樣的視覺文化趨勢中慢慢消失了,那就是「等待」。
對火星人類學家們來說,「展覽」其實是一件必須醞釀各種的「等待」,並且細緻鋪排其「歷程」的事。因為展覽不只是單純的作品呈現,也包括人在前往展場、靠近藝術作品的過程中,一系列從認知到經驗的種種變化。即使「給火星人類學家」線上展區的所有作品,在他們自己的通譯解碼介面上就能閱讀得到。但像《低調的作品—向布勒哲爾致意》這樣充滿圖像和文字謎趣的作品,還是要從線上返回到實體展場一一辨識、拆解、對照才有趣。(考察團成員ω表示:我們的太空船是有搭載曲速引擎啦,要去探望我在仙女座星系的奶媽也不過是一天來回的事。但用這種快閃的方式看展,究竟有什麼意思呢?)
左為艾瑞克.瓦提耶(Eric WATIER)x 張君懿實體作品《低調的作品—向布勒哲爾致意》(卡典西德,450×300cm,2020年)。右為線上作品《低調的作品—向布勒哲爾致意》(互動響應式網頁,2020年。)
但如今,地球人信奉不已的「加速度政治」的真正憲章,卻是一種「一切事物都應當立即給予」的文化邏輯:不僅許多影視產業喜歡強調全球同步上映的必要性,好省去不同時區的落差,不少科技基礎建設的更新,也喜歡將時間的壓縮等同於「有生產力」、「便捷」、「進步」等價值。因此從網頁的讀取、影音串流的封包,到遊戲畫面的載入速度,全都不能夠太慢。但最令火星人類學家們感到好奇的是:地球人為何亟欲創造某種「全球同步性」(global simultaneity)的幻象呢?活在不同的時間速度裡,有什麼不好?更重要的是,看來這種「加速度政治」的文化邏輯,最終目的不只是為了「省下更多時間」,而是對於「等待」本身的直接抹銷。問題是,「等待」何時竟成了一種負面的文化價值?
皺著眉頭拋出上述疑惑的人是考察團成員β,他是這次田調團隊裡專門負責研究二次元創作的專家(a.k.a.火星宅)。他說:你們地球人對於「等動畫新番的每週更新」總是很不耐煩,每次都只想在所有劇集出完之後,再一口氣追劇。這種不愛等待的邏輯真的令人無法理解。作品不就應該一邊等待,一邊與人反覆討論才有樂趣嗎?因此,他特別欣賞參展藝術家賴志盛的作品。因為後者曾有一件舊作《即刻》(2013)就是運用電腦裡常見的「圖像正在載入中」的旋轉動態圖示,設計了一個違逆「加速度政治」憲章的時間陷阱。它不斷以某種「事物彷彿即將到來」的姿態,引誘觀眾進入「等待」被無限延長的怪異狀態裡。觀眾往往要凝視好一段時間才會意識到,這個令人暈眩的時間陷阱本身才是作品的重點。此次展覽裡,裝設在新北市藝文中心川堂的新作《輕風徐來》(2020)顯然是2013年舊作的實體改版。只是這一回,抬頭看著吊扇旋轉的觀眾大概不會再被藝術家騙倒。但考察團成員β卻說:不正是因為你有抬頭仰望,才會意識到即使在炎炎夏日裡,川堂仍有涼風吹過?既然整個世界都因為COVID-19而被迫進入等待狀態了,這駐足半晌的午後時光,難道真的一點都不值得一提?再者,你們不知道這件作品有埋藏一個彩蛋?《輕風徐來》其實根本就是對當年「抬頭一看,生活裡沒有任何美好的事」(2009)這檔展覽的正面回應,是吧?
左圖:賴志盛,《輕風徐來》,吊扇、漆,2020年。右圖:賴志盛,《消長》,互動響應式網頁,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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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火星人類學家們獲得一個初步觀察心得。他們一致認為,當代影音串流環境賦予的這種「將世界召來眼前」的便利特性,某個程度上確實影響了「人走向作品」的動力和意願,值得深究。姑且不論是否每個地方都是如此,至少在臺灣,只要看看那些在展覽活動頁下方,拼命叫藝術家或策展人開直播的懶惰觀眾有多少,就可以知道這種獨尊視覺導向的閱讀慣性,有它頗為狹隘的一面。對此,專長歐陸文化研究的火星人類學家χ,是這次考察團成員中負責文本採集的一位。他說其實你們地球人自己早就狠批過這件事。我曾經讀到有個叫葛羅伊斯(Boris Groys)寫的文章,這傢伙真是高級酸的天才,他是這樣寫的:
「現代消費者的品味偏好複製品、或者是原件的複製。今日的藝術消費者喜歡可以購買的藝術——送到家門口的藝術。這樣的消費者不想離開、遠遊到另一個地方,不想為了以原件的方式來感受原件,處身在另一個背景裡。他或她想要的方式是讓原件來到面前——事實上原件的確以複製的方式辦到了。」(1)
這種喜愛「送到家門口的藝術」的藝術消費者,就是在講你們這群地球人吧(對不要看旁邊,就是在說你!)火星人類學家χ斜著眼問道。即使隔著深黑色的防護面罩,依然可以輕易感受到他語氣中些許的輕蔑。他接著說:這次展覽裡,李明學在《遙望的空洞》裡的那句「To see is to believe」,不只是在批評「眼見為憑」的意識型態而已。他故意讓觀眾走到郭文泰的《The Truth is Out There》面前才會發現這段文字,其實也是在調侃人們都不願意,或根本就忘了走向作品。換句話說,「送到家門口的藝術」是很美好、很方便沒錯,如果是指那些可在線上播映的電影或電視影集,或許沒太大問題。但又不是所有作品都能被複製。特別是那些「無法送到家門口」的藝術,也就是牽涉觸覺或嗅覺,甚至要求身體多種感官同時運作的作品,就像徐瑞謙的《是浴室嗎?》,如何走近這類作品的過程,可不能以直播取代吧?再者,如果每個人都足不出戶,選擇在各自的舒適圈裡用手機「滑」作品,既不必打上照面,也不必相互認識、討論。這樣真的可以宣稱「參與了一檔展覽」嗎?火星人類學家χ開始一邊提問一邊碎念,並沒有打算停止發表意見的意思…。
李明學,《遙望的空洞》,複合媒材,2014年。
郭文泰 × 河床劇團,The Truth is Out There,標誌、木頭、塑膠文字、發電機,2020年。
徐瑞謙,《是浴室嗎?》,複合媒材,尺寸依場地而定,2020年。
一旁的考察團成員θ,是這次田調團隊裡唯一具有工程學背景的一位。他試著出來打圓場說:其實我們也是有一種光子定位技術,就是你們在《星際爭霸戰》(Star Trek)裡看到的那種。只要解析了對象的所有組成構造,就可以像葛羅伊斯所說的「不以原件的方式來感受原件」那樣,強制將對象傳送到我們的機構裡進行研究,再遠的東西都可以。雖然這麼做是有一點粗暴,但「借展」時就很省運費…。但他的話還沒說完,立刻被火星人類學家χ厲聲喝阻:θ你是想丟工作是嗎?你不知道這項技術就是因為太過「火星人中心主義」傾向,才會被我們機構裡的倫理委員會嚴格禁止的嗎?θ不敢再答腔,而且立刻被旁邊的其他成員拖走。
此時,負責電影及錄像作品採集的Φ出來表示意見。他說在研究河床劇團過去的作品《夢見大衛·林區》時,特地多花了點時間搜尋這位導演的相關事蹟,意外在某個網站上看到一段有趣訪談。影片的內容,是後者對那些使用手機螢幕觀看電影的人的嚴厲批判。Φ一邊說,一邊在他的前方秀出這段訪談的3D全息圖版本,一個1:1尺寸的大衛·林區立刻出現眾人面前。影像裡,大導演皺著眉,斬釘截鐵地說:「現在,如果你正在用你的手機播放電影,你永遠,無論幾億萬年,也不會體會到電影。你會認為你已經在體驗它們。但你被騙了!」在對著麥克風稍稍停頓幾秒後,他接著大吼:「這是很可悲的,如果你認為你能在這種他媽的手機中看一部電影!面對現實吧!」(2)
影片播畢,Φ繼續補充道:其實大衛·林區的怒氣不難理解,因為他顯然是傳統電影賞析模式的擁護者(另一個知名人物就是克里斯多夫·諾蘭了)。但我們不妨更加持平地看待此事,因為這一波著重「藝術作品走向人」而非「人走向藝術作品」的趨勢,跟新興串流平台與傳統影業之間白熱化的戰爭頗有關係。例如Netflix的原創電影在奧斯卡金像獎入圍過程中遭受到的種種質疑與刁難,很能夠突顯出目前這種新的影音收受文化與過去之間的巨大差異。針對這點,Netflix這家公司發出的一則聲明其實也有些道理:
「我們熱愛電影,但我們也有其他熱愛的東西:為那些無法總是負擔得起電影票錢、或是住在沒有電影院的城鎮的人提供看片管道;讓每個地方的每一個人都能夠同時享受新片;提供給電影工作者更多方式去分享作品。這些東西不是互斥的。」(3)
Netflix在這段話裡高舉的大旗,就是藝術的可及性(accessibility)吧?如果藝術作品能夠跨越地理空間和技術門檻的障礙,來到所有喜愛這些藝術的人面前,倒也不是壞事。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拘泥非得在某個場所,透過某種介面來觀看影像?況且,並不是所有作品都具備強烈的場域特定性(site specificity),電影創作如此,視覺藝術不也有類似案例?根本沒有必要將「現場性」無限上綱。Φ說到這裡已經意識到,他的見解顯然跟火星人類學家χ的立場不同,後者只是基於對同僚的尊重,沒有馬上回嘴相辯而已。他緊接著給了一個相對折衷的看法:總而言之,至少我們可以說,相較於思考「應該要親自去哪,才能夠看到藝術作品?」,你們地球人現在更加在乎「能透過哪些介面,立即看到藝術作品?」這個問題,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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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訪行程到這邊即將告一段落。停泊在軌道上空的異星母艦裡的通訊官傳來了訊息(他對陳萬仁的作品《I'M LITTLE BUT I HAVE BIG DREAMS》特別感興趣),提醒他們要看好太陽風暴來襲之前的剩餘時間,因為艦長不想錯過利用太陽帆啟程的機會。此時,考察團團長α試著出來做總結,他說:其實如果藝術家能做出一件,同時對線上瀏覽以及現場觀看兩種模式都帶來反思的作品,就沒有必要在上述提及的兩種立場之間選邊站了。就像謝佑承的《像素與星叢》,既包含了「人走向作品」時才會有的特殊發現,但另一方面也運用漆料擬造出的光,提醒觀眾應該對這個多重屏幕(multiple screening)包圍的媒介現實有所覺察;上頭那些看似失訊、故障的微小破口,其實也就是現實的突破口不是嗎?語畢,他又小聲地補充:老實說,其實一開始並不是太理解這位藝術家在幹嘛。畢竟我們接收光線的生理機制,跟你們地球人的眼球構造不太一樣。我其實是先心靈控制了一旁的某位觀眾,透過他的眼睛看才瞭解《像素與星叢》到底埋了什麼哏(火星人的黑科技,善良的地球人千萬不要學啊。)
但無論如何,這個緩慢發現、體察,進而轉換感知模式的「歷程」本身就是獨一無二的。就這點而言,「人與作品同處在一個時空」還是頗為必要。最重要的是,這個「歷程」本身往往是「不能被立即給予的」:你必須與作品一同「穿過時間」,甚至必須等待它本身所蘊含的事件序列啟動,跟隨作品既有的時間節奏一起走。這個「歷程」是不能被任意加速和跳過的。但在你們地球人習慣的影音串流環境裡,幾乎所有事物都服膺「加速度政治」那種可立即給予、能即刻連結、快速組裝和跳接的邏輯,輕易地將等待的時間抹去。這點實在是很可惜。
說到這裡,在深邃的防護面罩下,團長α的眼睛突然閃爍著光芒,他說:啊有個頗為貼切的例子可以進一步說明。這就很像你們地球人喜愛的KTV文化一樣。在KTV包廂文化裡,最討厭的人,往往就是那些老是愛「切歌」的人。因為他們就是最想在同一消費時段裡快速塞進最多歌單,或者最不尊重別人拿麥克風時間的一群人(團長你自己就是這樣啊!考察團成員β在一旁小聲吐槽。)問題是,所有的生命體驗(包括觀展經驗)都是有既定節奏和速度,是值得去細細鋪陳與醞釀的。甚至我們可以說,生命本身就是不可被加速的,唯一可加速的只有那些指涉、參照生命的藝術文件;生命本身是無法被任意「切歌」的純粹活動。
話一說完,團長α轉頭問其他考察團成員說:各位同僚,我這「切歌」的結論還不賴吧?
考察團成員χ:前面是還可以,但後面這段實在是轉得有點硬。
考察團成員Φ:不是硬,是整個弱掉!
考察團成員ω:你其實只是想要強調你鑽研東亞大陸文化的專長吧?
考察團成員β:欸團長,你知道地球的漫畫裡,有個角色叫「胖虎」嗎?拜託你回程的路上,不要再瘋狂搶麥了…。
唉呀你們不懂,他們地球人之所以會那麼急躁,是因為他們常常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一些作品的完結篇!我其實是可以體會他們盼不到富堅義博,還有喬治·R·R·馬丁這類藝術家把故事結局寫出來的惡劣心情。
團長α一邊自我辯解,一邊帶領異星考察團成員們走出展場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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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羅伊斯(Goris Groys)著,郭昭蘭、劉文坤譯,《藝術力》(Art Power)(臺北:藝術家,2015),頁94。
(2) Sam Byford, “Sorry, David Lynch: watching movies on phones is pretty good now,” Retrieved September 19, 2020, from The Verge, Website: https://www.theverge.com/2017/3/30/15120510/movies-on-phones-david-lynch-lg-samsung
(3) 黃衍方報導,〈Netflix回應史蒂芬史匹柏:電影和影音串流平台並不互斥〉,「上報」網站。網址: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58670(擷取時間:2020年0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