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與說話者──給火星人類學家
文|陳文瑤
對於策展理念裡所引用的比利時藝評家蒂埃里・德・迪弗(Thierry de Duve)那句話,火星人一開始就很有意見。那句話是這樣的:「您從火星來到地球,您對地球一無所知,因此您沒有任何成見(除了身為火星人所帶有的成見)⋯⋯」不不不,試想:這展覽針對的並非單純的火星人,而是火星「人類學家」,他怎麼可能對地球一無所知,或者沒有任何成見?不不不,一個火星人類學家,就算不曾登陸地球,想必也在火星翻閱過關於人類的史料和文獻,論文都發表好幾篇了。他不但對地球有一定了解,登陸時必定也帶著不少成見(加上身為火星人的成見),只不過,這次他總算脫離那張安樂椅。
「啊你火星人喔?」
火星人類學家來到地球的第一個發現,便是──不知是幸或不幸,地球人常用「火星人」來調侃群體中比較奇葩,或反應跟多數人不太一樣的人。但這句話卻巧妙地為他的處境解套:「對啊我火星人。」他欣然接受,順便將自己接下來面對人類名之為「藝術」的事物之觀察與詮釋找到正當性。
「我們留下的是線索」
火星人類學家覺得實體展場本身就是張能印在腦海裡的地圖。第一展覽室。一進門是陳萬仁懸掛的LED燈板,右邊是策展理念與作品位置圖,齊簡的霓虹燈管魚缸的左前方是艾瑞克・瓦提耶(Eric Watier)和張君懿貼的尼德蘭諺語,對面是克羅德・克勞斯基(Claude Closky)的藝術拍賣猜一猜,前方是杜利安・高登(Dorian Gaudin)的鶯歌各式陶瓶。(圖1)陶瓶對面是何采柔的白襯衫(裡面有一個發光的節拍器)(圖2),接著是賴志盛,一捲掛得很高的衛生紙、白色電扇(圖3);接近展場底部,有徐瑞謙一大塊散發香氣、看起來像大理石的巨皂,地上擺了臺SONY手提音響,播著澎葉生製作的聲響,然後是時永駿搭出來的家屋框架(門後面還有兩張椅子,他判斷也是作品的一部份,但很少地球人注意到)。對了,策展理念那面牆旁邊有一條紅線,紅線很長,在這個樸素的展場中拉出一條最具辨識性的路線,它劃分地面,爬上展牆又跨過天花板輕鋼架,最後垂到地面連結一枚燈泡,輕巧地與一杯水的水面切齊(他懷疑有人每天得來補水)──好在有這條線的指引,他才沒錯過天花板還有徐瑞謙那一疊疊布料、鋼筋。(圖4)
圖1.第一展覽室全景。
圖2.杜利安・高登,《代罪者》,陶瓷碎片、網站、層架,尺寸依場地而定,2020年。
圖3.賴志盛,《手紙》,不鏽鋼、衛生紙、風,尺寸依場地而定,2020年。
圖4.從右至左:彭業生《收音機》、何采柔 20200804、徐瑞謙《是浴室嗎》。後方:時永駿《家庭劇院》。
啊!這種沉浸在空間裡的身體感,就是他看線上展時難以獲得的。不過,他現在比較明白,何以實體牆面QR Code旁邊這樣寫:「我們留下的是線索,現在您可以親臨現場。」(圖5)也就是策展人張君懿(她可是整個展覽從無到有的直接目擊者)跟他見面時一直強調的,有別於疫情期間許多代替實體的線上展覽,https://martian.beauxarts.tw/ 才是「給火星人類學家」的本體,展覽的真實位址。
圖5.「給火星人類學家」實體展場現場資訊台。
就拿艾瑞克・瓦提耶和張君懿合作的這件《低調的作品──向布勒哲爾致意》來說好了。這件作品在實體展場,是一面白牆上錯落貼著五十句乍看有點莫名其妙的話:什麼「咬一根柱子」、「拿頭去撞牆」、「拿走雞蛋留下鵝蛋」、「對著月亮撒尿」、「找一把最小的斧頭」、「把玫瑰花送給豬」、「把屁股貼在門上摩擦」等等。是藝術家刻意營造的惡趣味?但當代藝術要是留下這麼明顯的斧鑿痕跡,要不就是手法拙劣,要不其中必定有詐。「這件作品是什麼意思?」他馬上點開網站。(圖6) 幾乎是一看到畫面,他就明白一半。在線上這件作品是互動式的,規則類似數字著色畫,只不過在此對應的不是數字,而是一句諺語圖說。一旦開始玩,就會意識到句子在牆面的擺放並非偶然,而是根據原畫相對位置;等到50則全部找到,其他沒被引用的部分會自動補滿,跳出布勒哲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1526-1569 )1559年那幅《尼德蘭諺語》。這50句諺語(有些與原始諺語稍有落差,但這正是線索的本質,線索從來未必完整)讓我們追到布勒哲爾那幅畫的靈感來源,得以解讀《低調的作品—向布勒哲爾致意》在致敬什麼,以及讓觀眾掉入無厘頭或KUSO想像陷阱的關鍵──是這樣的,圖解諺語這種事大概任何時代都有地球人在做,目前還沒褪流行的長輩貼圖某種程度其實也是同樣邏輯,一點都稱不上創舉,藝術家要是拿現代諺語依樣畫葫蘆,不免流於淺薄還會立刻被看破。但這件作品轉換了這些正宗尼德蘭諺語的脈絡(前述諺語的含意是:假信徒、不自量力、選錯邊、白費力氣、找藉口、亂花錢、忘恩負義),放入時空變遷的條件加上區域文化差異,既不傷身,效果還很不錯。
圖6.艾瑞克.瓦提耶 x 張君懿,《低調的作品—向布勒哲爾致意》,卡典西德,450×300cm,2020年。
「現在您可以親臨現場」
第二展覽室。比較小。
他先經過了郭文泰和河床劇團的The Out There is Truth(《X檔案》那句「The truth is out there」的變版嘛!哪瞞得過火星人)但他正這樣想的時候,聽見啪地一聲,遠處亮起:To see is to believe(啊!線上版這個李明學的作品說要兩人同時上線才看得到,應該就是這個吧!)此時左邊謝佑承《校準:藍幕》前的燈泡也亮起,他瞬間明白到整片藍幕都是畫出來的,遠一點那幅由RGB三色光點組成的《像素與星叢》屏幕也是(當代藝術也是個體力活。)一進來就彷彿觸發機關,目不暇給,眼見為憑。(圖7)
圖7.第二展覽室全景。
再往前是何采柔的Metamorphoses。藝術家在《變形記》一書(從書的厚度推測作者應該不是卡夫卡,而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那一部)的封底畫了個女人,望向封面打穿了的那個洞。然後是牛俊強 Self Portrait,兩張攝影作品:一個全盲的人在白色空間裡,提著白色油漆桶漆著;與一件由一塊塊佈滿點字的牛皮縫起來的軟雕塑(他不懂點字,看了線上版作品後,才知道都是盲人對藝術家的描述。)展場最底處,李明學《遙望的空洞》那片螢幕上的字消失了。他往回走,盯著王雅慧《流浪者之鐘》的實體:樹木的紋路、棋盤、指針(圖8)。他喜歡指針融入棋盤的瞬間,一種大隱隱於市的快感。王雅慧線上的作品叫做 Draw a Circle,起初他只是不抱期望按照指令沿著白色的圈圈點下去,一開始就翻到《時間之書》,「時間」(還有光影)這種主題實在夠老套了,但這位藝術家卻做得這麼好,她的錄像有種古老繪畫性,結果他每一則都看了好幾遍。
第一展覽室如果是考古遺址,那第二展覽室大概是古物陳列室,向他揭示真相其實是個關於看見,關於此時此地的迴圈。
圖8.王雅慧,《流浪者之鐘 #3》,染色木板、時鐘機芯、黑色壓克力、油墨,80×80×3cm,2019年。
回音與說話者
逛完,火星人類學家覺得自己似乎抓到了那麼點當代藝術的眉角。其一,當代藝術從媒材、技法到尺寸與展示空間沒什麼限制,作品無所不在。比如剛才他經過川堂前往第二展覽室,看到頭上一座吊扇。這吊扇,它那緩緩轉動,帶著灰階的五片扇葉,活像一件藝術品──它的確是。它是賴志盛的《輕風徐來》,可是說它是座吊扇,也沒人會否認這個事實。所以,其二,當代藝術的暗語系統龐大,足以蓋成無數巴別塔。直觀不是不行,但不管是藝術家或觀眾,都很難對意義置之不理,而地球人喜歡爭論意義如何生長,講座論壇盛行。(圖9)
圖9.賴志盛 ,《輕風徐來》,吊扇、漆,尺寸依場地而定,2020年。
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 1908-2009)(地球上一個很有名的人類學家)曾經以普桑(Nicolas Poussin, 1594-1665)《艾可與納西斯》(Écho et Narcisse)這幅畫為引子(〈普桑畫作主題的變奏〉,收錄在《我們都是食人族》),提到在歐洲(或應該說是法國)的文化裡回音總是與說話者保持默契,讓說話者的感受獲得共鳴,但是弔詭地,這並不表示中間不會產生誤會,奧維德(Ovid)《變形記》裡的艾可就是只能重複納西斯一句話尾端的零碎語句,貌似回應,卻是誤會一場。而南、北美洲印第安人神話裡的回音,總是在阻礙、干擾,不管是讓人癱瘓的回音老婆婆,或是用似是而非的同語反覆來拖延食人魔捕獵的回音;但是加拿大太平洋沿岸印第安人卻替回音創造出有著可變形的熊、野狼、烏鴉、青蛙等生物的嘴的人形面具,「這些眾口面具,讓人想到的是回音無盡的可塑性,以及它不斷翻新的發聲能力。」
於是,火星人類學家看完展的結論便是:當代藝術,或者嚴謹一點,應該說「給火星人類學家」這個展覽裡,關於藝術與展演的原型,便是回音與說話者之間的關係。尤其,當策展人興起把經常被視為回音的虛擬線上,和與生俱來就是說話者的實體展場交換的想法,並且付諸實驗以後,更拓展了兩者的辯證空間。而且,「回音與說話者」這個主題就像一道瀑布,從線上/實體這個展覽框架開始往下奔騰,所經之處無一不濺起水花。
他突然想笑。其實,他原本擔心這個展覽的規模有點小(地球各地藝術家共15名,線上17件作品,現場實體19件),群體代表性會不會差了那麼一點?不過,在查閱資料交叉比對的過程中,卻發現一件有趣的事:這個策展人,先是在2017年的「空氣草」開了個共同平臺讓藝術家從創作初期便能交流想法,企圖補綴創作與展覽之間的斷裂;然後2018年的「超日常」找來一個小說家,將展場醞釀寫成《翻牆者》,讓小說成為藝術家想像現場的某種參照;現在,因應2020年疫情在地球興起的線上展,她則要求藝術家把線上翻轉為本尊展場來創作,同時鋪設另一個實體現場。如此鍥而不捨、不甘寂寞地,執著於思考藝術與展演這件事。喔對,因為她其實是藝術家,在2019年,找了賴志盛、周育正、王雅慧、陳萬仁、李明學、崔廣宇、何采柔幾位藝術家當模特兒,創作了《這很簡單我也會》(圖10)、《這很簡單誰不會》、《這很簡單人人都會》系列。那個地球叫馬克・歐傑(Marc Auge)的人類學家怎麼說的:「做田野的民族學者,如果他們意識敏銳、且當初的觀察假設持續有效的話,總是有辦法追溯得更遠。」(《非地方》,1992)這個叫張君懿的策展人/藝術家,其實才是人類學家吧!(「對啦她火星人!」)
圖10.張君懿 ,《這很簡單我也會》,影音裝置,尺寸依空間而定,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