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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芳珍

文|黃同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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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浮洲,還沒去過。抵達後我要先穿過其戰後紋理,婦聯眷舍、葛樂禮大颱、台北紙廠、城鄉巨變、北上移民、工業聚落……,我想去浮洲走路,然後至台藝大看展覽,計劃最晚四點半要抵達,因為展區五點關門。

藝術家告訴我,搭捷運到府中,然後搭271、952或藍37。出府中後有細雨,左近沒看到站牌,不問她,她地理不好又剛回國。擇定方位往縣民大道走(會在某個右轉可以有橋過湳仔溝),在一館前西路站見952站牌,上車,但即上高架。我在空中,浮洲在我腳下轉瞬已過。

車內乘客好少,右座有一長髮女子。小姐。我喊了兩次,她把耳機取下,訝異有人說話。我說:請問,這車會開到哪?怎麼了嗎?我搭錯車了。她笑了答:南崁,那你本來要到哪?我要去浮洲的台藝大。她又笑了,要我下交流道後跟她一起下車,然後對面站牌搭原車次先返板橋。

一見鍾情必然與諸多時空錯異有關,迷途是,困窘是,嫣然一笑也是。我想跟她走,我們可能會相愛,讀書,工作。我們會搬家,生育,撫養。我們會生活,爭吵,和解。我們會有一間房子,房子裡要收納日常,要收納憂鬱,也要收納哀慟。我沒有隨她走。

到浮洲時已入夜了,從大觀國小下車,走台藝後門進入,校地一側有荒廢的昔日眷舍今改為展場,連棟平房只有一間猶然亮著,洗石子牆磨石子地,我開門進入,聲音襲來。

你都說些什麼?害怕的時候,孤獨的時候,下雨的時候,恐慌的時候,離別的時候,黃昏的時候,臨終的時候,你在房子裡說些什麼?你把什麼話語,留給一間兀自亮著的空屋。

聲音從牆上的數個聲音裝置出來,我聽不明語言,話語若旋律喃喃,反覆反覆,只知話是憂傷的,只知話是虔心的,只知在這樣一地理一空屋的這些聲音,密集起來如此恐怖。恐怖,像我們失去的那段人生,像興沖沖地返回家園,推開門,但人永遠不在了。

再入內(原臥室)全黑,一牆投影反白字,是法語獨白的中英字譯。像是那般的哲學或身體或宗教什麼的文字片段,不是,是自我的思索與定義與向祂的對話,因投影觀看、因聲音迴盪、因腦海錯譯,那應是話語的,於我卻斷開成詩行,像是這樣:

A qui je parle? 我跟誰說話 On ne se donne pas le pardon à soi-même 人們不原諒自己 sans lequel -je ne le savais pas – je continuerai à étouffer 我本不知若非如此我將一直感到窒息 Incommensurable tendresse 無法衡量的溫柔 Chaque mot, chaque action 一字一句、一舉一動 C’est le chemin que je trace dans la nuit 那是我在黑夜裡走的路 Nous, mortels 終將一死的我們 Nous n’avons pas le pouvoir de connaître,de savoir 我們沒有認清知曉的能力 Et de construire toute notre vie autour de ça 而後圍繞著希望構築我們的一生 Chaque fois que je rencontre quelqu’un 每次我遇見了誰 Je lui parle 我就和他說話

「若是遇見誰了,我就和他說話。」我心頭覆述。而後話語者的畫面跳出,以為是單幀靜照恆長凝視,但最後,那老婦似有過一眨眼。

我不知道,如果我在一處畫廊空間閱讀之(那空間必須是零雜質),外室的眾人聲音與內室的謝芳珍影像會組織成什麼樣的作品。外頭的聲音如均質之肖像背景,聲音受框成為展品;內室的聲與影為敘事,最後人出現,最後人一閃。兩者又是一件作品,從外而內,像是把二維攤成四度,又像把諸眾摺為一人。

我返身看見簽名本,我來過了。我看作品解說,有引一段夏宇的詩,有一段藝術詮釋。那我不知曉的希伯來文或德文或荷蘭文之間,有的聲音是說:我想要無憂無慮地生活。其一聲音是說:我想再次看到爸爸。在一處島嶼中的浮島,在一段旅途中的一次,我想再次看到她。

我始終沒搞懂,為何會有這952公車的報路,但既已發生,這就是作品被我閱讀時,無以逆轉的藝術家指示。

《謝芳珍》|2015-2024,影音裝置,尺寸依場地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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