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視的偶然──談張君懿個展「一時之間」
文|陳文瑤
文章出處:典藏今藝術3月號,2015 第270期
時間究竟為何?若無人問起,我尚知道時間是什麼,可若人們問我,而我又欲解釋時,我就不再明白時間為何。─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
張君懿個展「一時之間」的展覽簡介是從上述引言開始的,我忍不住想像奧古斯丁面對他人這樣的探詢時,那千頭萬緒欲言又止的當下,不正是「一時之間」?一個突如其來、懸置、凝固了的此時此刻。
「一時之間」包含了三組作品:「天空藍」系列、「仙女湖」系列與「卡羅索爾華爾茲」。這三組作品都有一個共通點:在既定的重複裡,藏著某些失序的瞬間。
從「天空藍」系列的《天空藍±1》說起
藝術家提到,這件作品的靈感主要來自於美國20世紀畫家戴本寇恩(Richard Diebenkorn)的《海洋公園》(Ocean Park)。戴本寇恩這一系列的作品深受馬諦斯(Henri Matisse)《科利烏爾的落地窗》(Porte-Fenetre a Collioure)及《聖母院一景》(Vue de Notre-Dame)這兩幅作品的影響。馬諦斯筆下的落地窗,是綠、棕、藍黑、灰白等長條形色塊並列,側牆、一左一右敞開的窗門依稀可辨,但中間藍黑色塊代表的究竟是裡面還是外面的景?戴本寇恩把從聖塔摩尼卡工作室窗戶看出去的景象,抽象表現為調性優雅的幾何色塊,分割出空間的深度,從隱約的炭筆線條或邊界,我們仍能感受到裡外的界線。而在張君懿的《天空藍±1》,我們看到佔據畫面超過2/3的天空,空無一人的沙灘,波光粼粼的海。同樣繼承了色塊的意味與詩意的切割,然畫面完整不帶有窗戶的框架,它真切地彰顯了窗戶的作用:貌似觸手可及,實則只能凝望,裡外不再有分別,它可以兩者皆是。
早在15世紀的繪畫裡,我們即能找到以窗戶做為裡外世界的引渡例子,這個元素之所以迷人,在於它能將畫面脈絡合理化。乍看之下,《天空藍±1》並無任何衝突之處,只不過這是一件結合了攝影(天空、洛杉磯聖塔摩尼卡海洋公園的沙灘)與錄像(地中海)兩種影像紀錄媒材的作品。換言之,眼前的畫面看似寫實,實際上是藝術家意念的拼貼。當然,藝術家的手法相當細膩:天空、沙灘都是靜止的,海是波動的,這原本就符合我們的理解與想像。因此,如果不是走近時聽見陣陣海浪聲,輕柔而慵懶,讓人在畫面前多停留一會兒,我們未必會注意到,閃著銀光的海平面會隨著潮水的波動改變著斜度,有時,眼前的景物還因為陽光的炙熱失了焦。
藝術家企圖以攝影凝止的瞬間和錄像持續性的時間延展,帶出悄然流動的時間感。的確,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經驗:尋常的一天,猛然想起「現在幾點了?」突如其來的「一時」總是稍縱即逝,不變的是每天都有24個小時。攝影與錄像,如同時間的點與面,巴特(Roland Barthes)談論攝影時,說到拍照時的「眼睛」令他畏懼,他能忍受的只有手指按下快門,鏡頭啟動的喀擦聲響,那樣的「時間之聲」。照片代表指針落下的特定時刻,因而老相機成為巴特眼裡「用來看的時鐘」,那麼錄像呢?我們或許可以說正是「不管有沒有被用來看的時鐘本身」,在有限的刻度裡,它重複運行不懈,於是眼前這個錄像作品如果是兩分鐘循環播放,我們所面對的就是永恆的兩分鐘。矛盾的是「一時」化為照片便是永恆,天空與沙灘永遠是那個樣子,而生生不息的海才是難以掌握的。《天空藍±1》將互為表裡的時間並陳,從抽象概念到表現手法都在辯證某種瞬間/永恆的置換,它比較接近獨白。至於在它周圍,組合了影片中的天空藍、深海青、赭黃色塊的繪畫作品《天空藍,關於傾斜》,是種圖式(schema)的存在。
「仙女湖」系列從一場捉迷藏開始
走上二樓,映入眼簾的湖面風景有著剔透的質感,色澤飽和,豔麗得讓人生疑。貼近細看,一時找不到透視點,這是一張照片?還是一幅畫?仙女湖實際上是位於楓丹白露森林裡的一個沼澤,湖面帶著一種果凍般的凝滯感,然而藝術家以微距鏡頭拍攝,放大了波動的頻率,讓湖面倒影因模糊出現油畫般的筆觸,與湖邊銳利的解析度形成奇異的景深。但我們仍找不到藝術家所在的位置:她從哪裡看見這樣的風景?眼前顛倒的現實真的是倒影嗎?藝術家沒有賣太久的關子,繼續往裡面走我們即可找到畫面的相對位置。
湖面同時映著幾棵貼著湖邊長的樹影,以及從湖心探出的深長草影,深深淺淺的綠交織在一起,帶著盎然生機,也意味著多處的遮蔽,正是捉迷藏絕佳地點。一個紅衣小女孩踩著輕盈的步伐,從湖邊最大的那棵樹後面跑出來,趴在樹幹上數數:「 1、2、3、4、5、6、7…… 」湖面出現她延遲的倒影,「 1、2、3、4、5、6、7、8、9、10」的回聲疊在前面未完的數字上,小女孩抬起頭,轉圈似地繞到樹幹後面,消失。相較於當鬼(抓人者)的小女孩,觀眾便是藏匿者,我們注意著時間,注意著當鬼的人的一舉一動,因為遊戲即將開始。
但是遊戲不曾真正開始。小女孩持續繞著大樹轉圈、數數,有時數字並不連貫,有時她消失在樹後太久,有時數數的聲音與林間鳥囀的環境聲音混在一起,有時卻像在我們耳畔低語,誰在誰的現場?「仙女湖」系列的觀看過程跟走迷宮有點類似,差別是迷宮如同歧路花園,而在這裡藝術家只提供一條路,卻不厭其煩地,沿路布下差異細微但足以混淆視聽的線索,讓人一再地走開又一再折回來。複多的「時」便是這樣構成的:應該連貫卻漏掉的數字,應該出現卻消失的小女孩,我們總是特別介意自己沒參與到的瞬間,以為錯過了永恆(就像看著照片說:裡面沒有我)。
終於迎來「卡羅索爾華爾滋」
走上三樓,耳邊響起清脆的音樂旋律,螢幕上旋轉木馬的影子只有灰階沒有細節,暗示絢麗與幻夢本是一體兩面。「卡羅索爾華爾滋」跟它當初做為百老匯音樂劇《旋轉木馬》(即Carousel,卡羅索爾為音譯)的開場不同,藝術家選用了音樂盒的版本,卸下原曲華麗而極具氣勢的外衣,低調開始。不過,一走進場內,氣氛就完全不同了:18座在巴黎不同地點拍攝的旋轉木馬接頭銜尾地填滿三個牆面,色彩繽紛,造型各異,它們以微小的節奏差異同時轉動,卡羅索爾華爾滋則依著18種轉速錯落播放,而藝術家刻意切去旋轉木馬的頂部與底座,少去框架拉近與觀眾的距離,增進臨場感,置身其中無法不被一種懷舊的歡樂氣息所感染,彷彿下一秒就可以跨上其中一座,進入另一個時空。
生長在台灣的我們或許不常看到旋轉木馬,但在巴黎卻不同。從艾菲爾鐵塔、戰神廣場、聖心堂、盧森堡公園等觀光客熟知的景點,到聖隆貝廣場這種幾乎只有當地人活動的小區域,都可以發現旋轉木馬的足跡,它們通常在當地駐留已久,因而成為附近居民的集體記憶。帶著小孩來乘坐的爸爸,兒時放學後可能也曾坐上同樣的旋轉木馬,且跟他的兒子一樣,一坐上便不肯下來,儘管音樂已經停止。在這裡,旋轉木馬與遊樂園無關,而是一種介於日常與節慶之間的產物,因為被流傳的記憶必定是複數的集合,所以旋轉木馬如果不夠喧嘩,便會顯得有點孤獨;然而記憶又是各自表述的,只有「我」知道木馬轉動的當下,發生了什麼。於是從「天空藍」、「仙女湖」到「卡羅索爾華爾滋」,我們又回到了獨白,跟一開始的奧古斯丁一樣:時間究竟為何?我們或許了然於心,一時之間卻難以說明。
影像行進的不可逆,是錄像作品最令人束手無策的一點。與繪畫或攝影不同,觀眾的視線無法自由停駐在特定的地方,漏掉這一秒,便只能等待下一次播放。由此引發出的困惑是:「怎麼樣才算看完一件錄像作品?」從頭到尾看完一遍嗎?還是雖然未必從頭到尾看完,但來回看了好幾次?面對張君懿的作品,我們也許可以隨性採取第二種態度,把每一次切入點視為串連的縫合點,這也是「一時之間」這個展覽令人著迷的地方:作品隱藏著某種細緻的失序,反覆將觀眾召喚回來(總是覺得沒有看完),但我們無須刻意找出影像線性的始末,而是藉由偶然卻充滿既視感(deja-vu)的遭逢,感受站在作品前的瞬間、觀看作品時岔出念頭的瞬間如何與作品裡限定的永恆交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