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時間性:從張君懿的「卡羅索爾華爾滋」系列談起
文|簡子傑
文章出處:ARTALKS -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相信有許多人都有類似經驗,國中或高中時,因為醉心於某位歌星、某一首流行歌,就錄製了一卷正反面都是同一首歌的卡匣,戴起耳機重複播方,無論當時身處何處,與外在世界便可以再無瓜葛,但重點絕非這首歌好聽到什麼程度,而是在這自外於世界的姿態中,聲響的重複疊合了某種自我的原初經驗,毫無意外的旋律製造出一種執念,將行進間的景色收攏在隨著音樂揚起的感受中——這也是一月在弔詭畫廊觀看張君懿的「卡羅索爾華爾滋」系列(The Carousel Waltz Series)時,透過反覆播放十八座無人的旋轉木馬的影像時,在我心中喚起的意象:看似封閉、自成循環的影像單元,卻是由不斷延展的動態所驅動,這是一場攸關自我崩解的時間性展演,其中混雜著前進、停頓,甚或倒退的奇特時間感。
在進入弔詭畫廊以前,需要先經過高雄鹽埕遍佈大型五金行的街區,一旁的駁二以及高雄港——這個地方凝縮著這座海港城市產業紋理的今昔對照,而當我們進入為了方便影像播放而偏暗的畫廊空間,在一個延展得特別長的展間中,看到這些排成兩列的十八個液晶螢幕又分別播放著轉動不止的旋轉木馬,不免產生一種現實退得很遠的暈眩感。
如果只是一座旋轉木馬,我們會預期那是孩童駐足、充滿愉快嬉鬧聲的遊戲場,但當十八座旋轉木馬同時在你眼前運轉,我們就會見證「重複」是如何逸出生活常軌,這種重複近似於德勒茲(Gilles Deleuze)意義下的重複,它來自一個關注著「不可交換與不可替代之特異性」[1]的觀點,這種不可交換的態度在今日接近不合時宜,何以我們會在高雄的五金街區看見當代藝術?場域本身的流變也體現了某種不可交換的特異性,但我們也可以見怪不怪,畢竟剛剛才從設立於駁二舊廠房的本東倉庫商店走出來。
這些旋轉木馬,其實是旅法多年的藝術家張君懿在巴黎不同街區拍攝而來,有的設置年代超過百年,透過這些公共的遊戲設施,家長與孩子不僅得以創造共同的童年記憶,甚至也綿延出具歷史感的地方性連結;另一方面,當它們成為藝術家攝影鏡頭下的被攝物,除了形成前述的暈眩感,播放機具極度整齊的排列方式卻也讓旋轉木馬像是某種被抽離了生活意義的客體,它們遠離了當初被設計出來的目的性,而在這些空無一人的設施上,我們甚且無法確定,究竟是旋轉木馬自身的旋轉推動了影像,還是影像推動了旋轉木馬的旋轉?
也正是這種動態過程上的曖昧性,我們察覺到在光鮮外表下埋藏著崩解,儘管這些旋轉木馬的彩度、光線皆極為飽滿而炫目,但現場也散發著大量電器開啟時電線與塑料接近燒融的氣味,「卡羅索爾華爾滋」系列仍兀自旋轉著,這些乾淨的影像有多漂亮,也喻示著作為觀者的我們與真實的距離有多遠,相近的反差也體現在作品的命名中:「卡羅索爾」採用「旋轉木馬」英文「Carousel」的直接音譯,這種僅取聲響而非語意的姿態,毋寧說抽空一段可理解的脈絡,張君懿在展覽折頁上有一段自述:
「一座座旋轉木馬仍不停地轉動,座騎上卻空無一人,沒有令人振奮的啟航鈴聲,恆常的運行亦無終點——沒有目的地的旅行不曾開始也不會結束;它們一如依循自身內在時間邏輯而以不同的速度運轉的星體,默默地將三分半鐘的旅程化為永恆。」
至此,這沒有目的地的旅行不禁讓人感到一股難以理解的幽暗,不同於一開始讓我想起年少時戴耳機聆聽同一首歌的執念,這種區隔出自我與世界的執念總是在前進、停頓與後退中迂迴地攀附在某種現代性界線上,但是在「卡羅索爾華爾滋」系列中,這些不斷迴旋的設施與影像,創造出的星體卻僅僅依循「自身內在時間邏輯」——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卡羅索爾」的重複宇宙,在這個宇宙中,不僅衡量時間的方式與現實有別,旋轉木馬流變為卡羅索爾,而作為觀者的我們也以一種彷彿多餘的姿態,在踏入這個重複空間時感到自己的粗魯。
這種粗魯所為何來,因為我們仍期待著影像既然能夠開始也能結束,卡羅索爾可以恢復為旋轉木馬,意義重新充滿於藝術經驗中——我想到前陣子蔡海如的策展「喬.伊拉克希的鏡花園」,展名同樣採取了抽離語意的音譯姿態,在這個以白色恐怖二代女性為主體的展覽中,迎向的則是一種唯有如此才能讓傷口得以顯現的私密,私密是另一種時間性,「卡羅索爾華爾滋」當然接近這種時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