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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黑駒過隙之間――奔跑,或者不

文|劉佳旻


藝術家伸出手、把映著日晝下馬的白色身影,從那個眼前的孔洞中拉過來「此端」這個屬於藝術家的世界裡,施以魔術所打造出來的空間。 

一個跟馬、時間有關的詞語是「白駒過隙」:時間就像一匹馬的白影從眼前的孔隙奔過那樣,一閃而逝;這講的是時間的短暫,盡是無法捕捉的無常之景。不過,走進張君懿的「伊日馬場」裡,你會發現這馬場裡的馬盡是黑影(幾乎)。因此,比起白駒過隙這種比喻,伊日馬場更像是一種倒影:在這裡,再短的時間都會被藝術家捕捉,甚至被不知不覺地調移、固定、反覆。在《卡羅索爾,±1》裡面,化為黑影的旋轉木馬――這裡是一個詭計,看起來像是一座旋轉木馬,但其實是兩座各被擷取一半、雙拼並陳;看似以同一速率朝同一方向旋轉的左右兩塊馬影,會在持續的迴圈中漸漸彼此脫落(儘管這種脫落並不明顯)――旋轉木馬的時間性,一種均質的循環被藝術家悄悄地挪移。她讓左右的循環速率各加、減1%,以看似和諧但卻漸漸失衡的旋轉,造就一個儘管彼此脫速,卻仍然持續共轉的世界。站在那個逐漸彼此脫速的旋轉中,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該感到不安。畢竟,旋轉木馬之所以是最讓人感覺安全的遊具,不就是那種因為可預測而無害,始終持恆的旋轉嗎?然而到了伊日馬場,這均質宛如恆常的速度卻被藝術家拆解開來、成為一個時間的詭計。

Ima《卡羅索爾,±1》,2021年,雙頻道錄像,循環播放。ge title

《卡羅索爾,±1》,2021年,雙頻道錄像,循環播放


我問張君懿,「為什麼這裡的馬都是黑的?」卻發現自己問了一個像是愛麗絲掉進兔子洞以後問的問題――有點令人發笑,而且恐怕也沒有正確答案。黑色是深不見底的空間壓縮,它既是缺乏深度的深,卻也能是深不見底的深;也因此,既可以是影子,也可以是實體。這種兩面性也被藝術家化作遊戲規則,來回在接下來兩組線下/線上作品之間:畫在牆上那幀《邁布里奇之馬》與線上作品《旋轉》,以及橫排在牆上的《木馬》與線上作品《搖晃》。前者把英國攝影師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的序列攝影作品《邁布里奇之馬》(The Horse in Motion)先動態化成旋轉木馬(即,線上作品《旋轉》),再將那座旋轉木馬扁平化成二維的牆上繪畫;後者則是將玩具博物館中的真實木馬搖椅――當然牠們本來都是彩色的――先化作線上作品的《搖晃》中的黑影(你點下任一座彩色的木馬搖椅,牠就變成扁平的黑影並且前後搖晃);然後這黑影到了現實的展場,又成為立體的木刻雕塑。如此線上與線下的來回間產生了某種遊戲性:在材質轉換與空間壓縮、展開之間,時間彷彿凝滯,而黑色的馬影就在二維與三維之間往返、變形,嬉戲。(離開展場後才知道,邁布里奇就是發明了「Zoopraxiscope」(運動影像投影器)的人――看展過程裡不斷想到的那個小時候令我無限著迷的科學裝置:從某個小孔看進去,無光的盒子裡,只投影著一個發光的格子,只要轉一個手把讓裝置內部橫向轉動,就能讓原來只是一格一格序列的、一人騎著賽馬的動作,在視覺上接續成在奔跑的動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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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旋轉》,循環播放網頁。下圖:《邁布里奇之馬》,繪畫,壓克力顏料,420 × 628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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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搖晃》,互動響應式網頁;下圖:《木馬》,雕塑,木材


展場中接下來的作品,一匹馬不斷在固定賽道上永恆、反覆衝刺的《跑馬燈》,或許是這馬場中我最喜歡的角落。牠彷彿無聲地諭示著某種人生哲理。跨越L型直角的牆面,小小的LED形成的刺眼賽道上,一匹馬從那面牆起奔,越過牆的直角,進入另一面牆後加速、衝刺。藝術家說,「這是一匹因為跑得太快、或者跑得太慢而落單的那隻馬。在這個賽道上,牠以逐漸增加的速度,朝著終點衝刺。」這裡頭保留了許多空白:我們不知道牠究竟是跑得太快、或者跑得太慢(接著我們會想:但這重要嗎?),在這個被擷取出的賽道上,我們看不到終點(讓人不禁懷疑:真的有終點嗎?);唯一能確定的是牠的落單,賽道上確實只有這匹馬,而牠只是反覆跑著同一段跑道。這不是非常地薛西佛斯嗎?那則日復一日、推著巨石上山,卻始終到達不了山頂的巨人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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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奔跑》,隨機播放網頁;下圖:《跑馬燈》,LED跑馬燈,800 × 32公分


這種循環反覆的時間性,到最後一件作品中像是被安置下來。《代碼》佔據了全白展場空間中的唯一黑色區塊,馬匹們現出原形――一串一串彩色的程式碼作為肉身的程式馬,在沒有程式碼的所在,程式馬就隨之消形;當程式碼現身,程式馬們就安閒自在地吃草、擺動尾巴,像在馬廄中休息。走到這裡,我們終於理解在「伊日馬場」中的詭計:如果說白駒過隙,那麼伊日馬場或許就是,藝術家伸出手、把日晝下映著光的馬的白色身影,從那個眼前的孔洞中拉過來「此端」這個屬於藝術家的世界裡,施以魔術所打造出來的空間。日晝留在孔隙的彼端,它所推進的時間性在這裡並不作用。在藝術家的馬場中,幾乎被藝術家揉捏的時間性裡,馬在藝術家的手中經歷著固著、反覆、循環,甚至成形、變形、消形;整個展場就像是不間斷的旋轉華爾滋,重覆又重覆的拍子,有時在這裡脫落、有時在那裡定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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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站立》,隨機播放互動網頁;下圖:《代碼》,影音裝置


跟著線下空間最後一件作品裡的程式馬,從線下展場串連線上作品就成為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伊日馬場的另一個面,就是這個在電腦中,以代碼構成的世界。在那裡,線上虛擬作品與線下的實體作品相互應合,是一比一的對應性。比如,對應著《代碼》的線上作品,是《站立》:以程式碼為肉身的程式馬,只要你動手指點擊,就會改變動作。又比如,對應《跑馬燈》的線上作品,是《奔跑》:一匹馬在你眼前奔過,只要用手指點擊螢幕,馬就會依不同的速度跑過。於我,這完全是「白駒過隙」的諧擬。沒有了日晝的白光,在代碼的世界裡,你只消動動手指,就讓眼前的賽馬衝刺。(儘管,我們仍然不知道終點在哪裡。)這種對應性又讓我想起最一開始的《卡羅索爾,±1》那種對應並陳,和諧卻漸漸失衡的不一致感。但我漸漸發現,那種失諧的不一致並沒有讓我不安;它或許像是背對背往前跑的兩匹馬,或者我更願意這樣想――一匹馬與牠自己的倒影,最後可能會在某處相遇。

賽馬的衝刺並沒有(並不會)使比賽結束,這多麼像是創作,或人生。走在張君懿籌備一年的「伊日馬場」中,我感覺看她先前的作品《卡羅索爾》就像只是昨天的事:環形的暗室中展陳了繽紛的各式旋轉木馬的影像,影像裡卻空無一人,木馬們兀自持續旋轉卻沒有終點。只是這次,空無一人的馬場裡,所有的馬都找到自己的姿勢,不管用什麼方式,或者儘管姿態反覆。(就像線上作品的作品名稱們所指涉的那些動作:旋轉、搖晃、奔跑與站立。)

我私自這樣想:不管彼端白駒過隙的日常如常,在此端,我們都能跟著藝術家旋繞,在這些被巧移著,幾乎感知不到的變速之間跟著旋轉、搖晃、奔跑或站立。就像(我最喜歡的)《跑馬燈》上那匹「可能因為跑得太快、或因為跑得太慢,而落單的那隻馬」――有沒有終點一點也不重要,至少,我們都還能(只能)在各自的軌道上持續獨自奔跑(,或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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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日馬場 ——張君懿個展

2021.12.23~2022.1.23

線下馬場|伊日藝術計畫1F(台北市內湖區新明路86巷1號)

線上馬場|chunyichang.com/yirihorsefa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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