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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的未來:在AI之後,我們還剩下什麼?

受訪者|張君懿  文|張善玟
原文刊登於:《ARS》雜誌,第43-45頁

當AI的演算法悄悄進入藝術現場,諸如辨識風格、模擬觀展動線,甚至生成展覽敘事等,我們不得不開始思考:這些屬於策展專業的領域,是否正逐步被重新定義?我們又該如何自處?

當AI不再只是工具,而是帶來不同認知模型與生產邏輯的存在,它是否正在挑戰著原有策展工作中的「不可取代性」?當人與機器的判斷交會,我們或許需要重新思考:策展的價值,是來自專業知識、創造力,又或是人體自身的感知能力?而這樣的連結,是否也有可能被AI模擬?

本次訪談將透過五個主軸問題向策展人張君懿提問。透過文字整理,邀請讀者一同思考AI浪潮下的策展實踐(參見文末附錄)。我們將從AI的流動特性與影響、人機關係的演變,以及策展主體性等面向,探索策展在AI時代所面臨的新挑戰以及未來的可能性。

一個尚無定義的介面
作為長期遊走於當代藝術與科技實驗之間的藝術家與策展人,張君懿幾乎每天都會嘗試新的AI介面:從文字到影片的自動生成工具、畫面內容增補與風格轉換系統,到基於聲音驅動角色動作的動畫自動化平台,各類型系統不斷被推出與更新,使AI不再是一個穩定可控的概念,而是一個動態且流動的實作平台。

正因其不斷變化的特性,張君懿認為現階段的AI似乎尚無法被界定,而這種不確定性,也成為她思考AI與策展關係的切入點。

科技的誘惑與距離
談及AI發展,張君懿表示這確實是一個「令人興奮的趨勢」,它提供許多可以被嘗試的新鮮領域,也為藝術創作與策展帶來許多嶄新的可能性,且它正以快速跳躍的趨勢在發展中。AI的運用在藝術領域中,與錄像藝術、互動科技、網路藝術等新媒體實踐存在某種程度的交集,反映出技術與藝術結合的歷史脈絡,然而其運作邏輯(如資料生成與演算法運作)與文化效應(例如文化角色的重組),也呈現出其獨特之處。她也提到,以見證AI發展歷史的角度來看,當下可說是一個轉捩點,「我們很幸運是作為見證AI崛起這段歷史的當代人,對於藝術創作者與策展人而言,AI是一個值得去思考、學習及理解的新領域」。她雖然對此抱持著開放的態度,但同時也強調,「這並不意味著是要照單全收。正因為它太快太新,所以更需要在AI的洪流中保持『主動性』」。

現實與虛擬的交界
如何保持「主動性」,可能成為現下AI工具使用者都需要去思考的一項功課。與張君懿的對談中,她引述了法國思想家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在《論真生活》中對「偽生活」的批判。朱利安指出,我們所處的現代生活,充滿了被市場、媒體、技術所驅動並掩蓋的「偽生活」,致使我們日復一日模仿生活應該有的樣貌而去假裝生活著,而可能從未察覺到我們的生活,其實可能早就被一種仿真造假的「偽生活」所覆蓋;生活可能早就已經離開我們了。

從朱利安的提醒出發,張君懿認為AI透過模擬或演算法,可能加劇人們與真實生活感知的脫離、弱化批判能力,進而拉開了人與生活本身的距離。因此,值得思考的問題或許不只是AI技術下的我們如何創作或策展,而是人是否還能在技術的影響下保持對真實生活的警覺、選擇與批判的能力。

工具與主體的關係
在討論AI能為策展工作完善到何種程度時,張君懿從博物館、美術館的角度切入,認為AI在作品資訊整理、初步研究、資料庫管理及觀眾數據收集與分析等方面,確實能提升效率,是一項極具潛力的工具。但一個好的展覽,往往不是資訊完整就能達成的。

張君懿表示:「如何感知、閱讀、體驗作品,並思考作品之間以及作品與空間的『潛在聯結』,並且在特定空間中去『部署』這些作品,這些涉及身體感知與視覺經驗的現場判斷,是現階段AI難以做到的。」

從張君懿的觀點來看,策展仍然涉及了人類的直覺判斷,是需要現場感知、經驗累積的藝術實踐,也是目前AI尚無法模擬的層次。目前AI多半透過資料與形式特徵進行分析,其對作品的理解仍停留在表層敘述。它無法感知作品之間及其與空間之間潛在、複雜而幽微的關係,也難以複製人類對於作品的解讀視角與身體感知功能。因此,這些深層詮釋與空間部署的能力,短期內仍難以被AI取代。然而,「很多時候,反而是那種非理性的錯誤、那些人為的不完美,才造就了一個獨特的展覽」,張君懿說。

與AI對話,而非順從
與其單向依賴AI,不如選擇與AI「合作」,這或許才是較為理想的發展方式。然而,張君懿進一步指出,更核心的問題是如何不被其既定邏輯所框架。使用AI工具可能會因為它所提出的既有想法而被限制,或是不自覺地依賴它提供的便利,無形中削弱自身思考的主動性。如此一來,我們可能會失去想像與冒險的空間。

張君懿提醒,與AI的關係應是一場對話而非順從:「我們可以與AI合作,但最好不要反過來被它制約,而是試著在AI的框架之外,重新想像展覽的運作方式」。她進一步闡釋,若過度依賴AI,「也許就把展覽限縮在AI可以達成的工作框架裡面」,這可能「限制了一位策展人或藝術家的想像力」,讓人失去探索「更大膽、更實驗性或從未想過的可能性」。她認為,策展思考的重點,或許正在於探索AI所能觸及範圍『之外』的可能性,而非思考怎麽利用AI來做展覽。

展覽的主體仍在於人
AI能否幫助分析觀者對於作品的喜好程度?張君懿認為這個問題值得思考。她觀察到,有些展覽會設置AI工具進行輔助測試或分析。但她點出一個常見的誤區:觀看時間或互動次數等數據常被誤認為代表「喜好」或「價值」。這種解讀忽略了作品與觀者之間的多重可能與內在複雜性。

她以法國藝術家杜利安·高登(Dorian Gaudin)的作品為例:該作品展示了九個陶瓷瓶,並製作一個線上票選機制,邀請觀眾於展期間持續票選「最醜」的一個,並根據每週的票選結果,由策展人執行「摔陶儀式」公開「處決」被選出的陶瓷瓶。這是一場策展、觀眾與作品共同參與的行動劇,具有高度的實驗性與批判性。這件作品說明,展覽有時並非靜態陳列,作品本身可以是「動態開展的」,在展期間扮演「不斷自我展演的表演者」。這種具有實驗性、生成性的展覽樣貌,展現了觀眾參與的互動性與情感多樣性,其複雜度很可能超出目前以數據(如觀看時間)為參考的方式所能評估的範疇。因為,人類對「醜陋」的投票可能出於審美判斷,也可能源於幽默感或破壞欲,這種多樣性的人類情感反應,正是目前AI系統難以全面理解的層面。

需要辯證的時代
AI在策展領域的角色,不應被簡化為效率工具,而應被視為一個持續辯證與反思的節點:它既是可用之物,也是挑戰之源。張君懿認為,與AI共處的當下,重要的不是對它的全面否定或肯定,而是持續提問與反思。她表示,「如果對AI的依賴導致展覽趨向同質化,那到時候展覽還有什麼意思?」這或許提醒我們,在技術快速演進的當下,更須反思我們希望展覽保留或成為什麼樣的文化與思考載體。

綜觀而言,在AI快速演進的今日,它確實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工具與可能性,使「策展」如同一場關於技術、感知與人文價值的對話。而我們,終究要面對的問題,也許不是AI能做到什麼,而是我們仍然希望展覽成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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